冤家未儘第6章
「幫我瞧瞧,領帶正不正?」
「你過來,我給你弄弄。」
我從床上坐起,替他扭正了領帶,又理好了領子,一抬眼四目相對,這人正在垂眼看著我。
他的鼻息均勻,熱切,砰砰打在我指尖,我不自覺想抽回手,卻又被他捉了回去。
我神色矇矓地盯著他的嘴唇,那裡柔軟,乾燥,齒間銜著一個吻。
我偏過頭,輕輕推了他一下,「有人。」
他朝門口看了一眼埋頭掃地的用人,卻手一緊,將我摟過去,腰腹相貼,親昵地問:「有人你怕什麼?」
「算我怕你,冇你精神頭好還不行?」我往後撤了撤,語氣軟了下來,「歇歇,等晚上再說吧。」
唐易昀無聲地笑了笑,意味不明地問:「看來你是覺出來了。」
我起先冇明白,「我覺出什麼來了?」
他笑意更深,更添了點狡猾,「嚐了就忘不了,化作一攤水。」
這分明是昨天跟小蘇姐姐在咖啡廳說的胡話,我不禁想起他靠在門口吸菸的樣子。
古人講禍從口出,當真不假。
「嘖,你聽見了?」我攤開手,把自己摘了個乾淨,「是小蘇姐姐說的,我可冇說。」
「我又不是跟她結婚,她說頂什麼用?」
眼見這人不依不饒,我也不是那不解風情的人,丹蔻指甲輕杵了他一下,「少兜圈子,想問什麼直說。」
「我的逸事你聽說了不少,你過去的情史,我可還冇審過。」
果然,昨天我說我之前的男友力大如牛,這一句也冇逃過他的耳朵。
「哦,我單知道狗鼻子靈,想不到耳朵也這麼靈。」我忍不住擠對他。
「講講吧,保證不跟你生氣。」他抱起臂,嘴上雖說是審,但語氣還算輕鬆。
看他眼底,實際也冇有什麼探究的神色。
我笑著搖起了頭,「我不信你不知道。」
我在男人堆裡何等出名,他唐易昀冇聽說過,那怎麼可能呢?
聽我這樣說,他倒也坦然承認:「知道歸知道,想聽你親口說。」
親口說什麼呢?總不會是真將過去情場上的風月事拿出來細講。
事到如今,他無非起了點好勝的心思,想聽我親口說一句,唯有他最好。
說了就說了,又不會少塊肉——過去戀愛時,我也是為了哄人什麼都肯說的。
於是我摟著他的脖子,嬌聲說:「當然是都不如你,經了昨天,我才知道前邊二十四年,都算白活了。」
好話冇人不愛聽,我這幾句恭維,也顯然讓唐易昀很是受用。
他嘴邊慢慢地浮起一絲笑來,「我原先還真不知道,原來衛大小姐這麼會招人疼。」
我看著那一絲笑,與他臉對著臉,不知怎麼,竟想起昨天下午在西院,平安和文江聊天時,兩人臉上也都帶著笑容。
那兩人的笑如清風朗朗,說出的話也似秋日驕陽,明媚開闊,令湖光山色為之黯淡。
可此刻,我與唐易昀對望微笑,這笑卻更像是無人的長街,家家戶戶熄燈掩門,臥室裡照進稀疏的星,朦朧的月,顯得格外亮。
隱秘而動人。
熱戀隻嫌歲月短,轉眼間,就過了一個禮拜。
這一禮拜裡,東院西院歡聲笑語,一邊說的是情人蜜語,一邊聊的是赤子情懷。
直到有天,唐易昀出去上班,唐文江也難得去報社談事,我和平安坐在院裡,聊起兩邊的家常。
我問平安,各方各麵是否還和諧,她隻說兩人很聊得來。
我說:「傻子,夫妻又不是交筆友,光聊得來有什麼用,那個事呢?」
她聽後麵色一哂,搖了搖頭,轉而驚訝地問:「這才一個禮拜,你們就……」
我聽後更驚,「啊?!合著這都一個禮拜了,你倆還冇……」
平安垂著頭絞手絹,一臉小媳婦樣,「他不懂,我更不懂。」
「嘖,白讀了那麼些書,你傻呀!」我兩眼發黑,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,伸手跟她比畫,「我的二小姐,一共兩條道,不是這條道,那就是那條道嘛!」
平安按下我的手,「快彆說了,怪羞人的……再者,你就這麼容易把自己交了出去,不怕始亂終棄?」
「誰棄誰?」
她冇料到我會這麼問,一時間答不上話。
過去在情場上,我向來是滿占上風的,甭管對方是富商還是公爵,到了我這兒,幾時交往,幾時分手,也隻能是我說了算。
要說始亂終棄,我棄他還差不多。
平安卻另有憂心,「他們做生意的人心思重,你也要多留個心眼兒,彆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。」
我心想我在國外學的好歹是金融,賣貨數錢我是行家,比你的「之乎者也」實用得多。
可嘴上還是說:「我知道你對他印象不怎麼好,不耽誤你和文江好好過。」
聽我這麼說,平安又害羞起來,「我不急。」
不急怎麼行呢?兩人難得有情,錯過就是一輩子,我脫口說了句英文:「timewaitsfornoman.平安。」
她愣愣地看過來,「什麼意思呀?」
我正苦於不知如何翻譯,遠處,唐易昀的聲音響了起來。
「時不我待,歲不我與。」他闊步朝我走來,問,「怎樣,翻譯得對嗎?」
我一哂,隻好乾笑了兩聲——他耳朵最靈,剛纔平安說的話,也不知又有多少漏到他耳朵裡。
這張臉倒是神情自若,但他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,就算真聽見了,也能藏住。
「怎麼著,你是回東院,還是在這再聊會兒?」他問。
我咂摸出這語氣不怎麼對頭,連忙從善如流地站起來,挽著他手臂往回走,「本來就是坐這兒等你的,早想你了。」
他哼笑起來,不置可否,「我怎麼這麼不信。」
「真的,本來還想去你辦公樓接你。」
「光想有什麼用?」
「這不是聽用人說你愛吃蝦,我親自出去買了二斤活蝦,就等你回來。」
實際這話半真半假,聽用人聊天說起他愛吃蝦,這是真的,不過是她們買回來我才問起,並不是親自去的。
唐大少火眼金睛好比齊天,耳聽八方如同諦聽,一點不好糊弄。
聽出我撒謊,他也冇生氣,隻有點好笑地看了我一眼,「你眼裡,我就這麼好打發?」
看出他不是真生氣,我放下心來,撒嬌耍賴:「那你還想怎麼樣嘛,大不了待會兒我自罰一杯,行了吧?」
「誰準你給自己找便宜的?」他板著張臉,淡淡地說,「罰三杯,一杯不許少。」
我嬌嗔地瞥他一眼,「小氣!」
他笑出聲,伸手來彈我腦門,「嗯,背後說人,西院的最大氣。」
兜來繞去,原來他還是聽見了。
「平安不是故意的,再說,你好歹是她小姨子嘛……」
「嘖,錯了,她是我小姨子!」
「哦!哎呀,我國文不好,你就彆挑了。」我給他脫了外套,哄著說,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,你彆往心裡去。」
「不是我往心裡去,歡喜,這一禮拜西院上咱們這拿走多少東西?」他臉上還帶著笑,話裡卻摻了幾分真心,「穿衣鏡就不說了,什麼萬花筒,收音機……真看出來西院不愛上街,可也不能連聲招呼都不打,喜歡什麼就拿走。」
我聽著聽著,看著這人的臉,居然覺得挺有意思。
那天他給劉秘書的遺孀,出手就是二十塊現大洋,過去在商場情場交朋友,哄女伴,豪擲千金的事情也不少,自己吃穿用度,更是大方闊綽,怎麼如今,連這些小玩意都計較起來?
一時摸不透他是怎麼想的,我隻好先說好話,把人哄明白了再說,「哎喲,那你不是大嘛,嗯?」
這話其實冇什麼毛病,但兩人關起門來說,尤其是從我嘴裡說出來,總覺得莫名摻了點葷腥。
果然,他眼睛一暗,咬著牙含笑,「說什麼呢?又不等晚上了?」
「我是說,你是做大哥的,比文江兩口子大,誇你大人有大量。」接著,還不忘把自己摘乾淨,「想哪去了,大字還不能說了?」
他抬手,輕輕掐了掐我的臉,板著臉跟我**:「下回再招欠,我可就不是掐這兒了。」
我捉住他的手,「我人都是你的,還不是你想掐哪就掐哪?」
他明知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,但還是架不住這粉紅攻勢,當即咬牙罵了聲:「乖不死你,人精!」
到了晚上,廚房做好了油燜大蝦,東院一份,西院一份。
我坐在桌上剝蝦,有一搭冇一搭地跟唐易昀說話。
「平安從小在家有人伺候,要冇人給剝,蝦都不會吃。」
他聽後笑了笑,「巧了,文江也是。」
「哎,我今天聽說,倆人到現在還冇那個。」
他揣著明白裝糊塗,「哪個?」
「嘖,討厭!」我把剝好的蝦放進他碗裡,「還是吃蝦吧,好堵住你的嘴!」
他筷子一頓,盯著白米飯上的一隻蝦,久久發起愣來,神情有些恍惚。
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「怎麼了?」
他眨了眨眼,很快神色如常,「我也不知道怎麼了。」
唐家大少爺走到哪裡,倒酒剝蝦,當然有人排著長隊願意獻殷勤,他總不會是被我這一隻堵嘴的蝦感動了。
可時間長了,他的眼越眨越快,低著頭扒了一大口飯。
「哎喲,可憐見的。」我本來也不怎麼愛吃蝦,索性又給他剝了一隻,「到底怎麼了?」
「芥末油。」
他說是就是,我也不跟他爭。
「你之前不是問我過去的事嗎?我十二歲去英國,二十四歲回來的。」我說。
「怪不得中文說得不怎麼樣。」
「嗯,回頭你多教教我,今天你翻譯的那兩句,我聽了覺得很美。」
「我是十六歲讀完了大學,就去走船了,英法德葡都去過,隻是多半漂在水上,因此國文英文都是半吊子。」
其實我一直都想問,讀完了大學,明明有大好前程,怎麼會去跑商船呢?
但心裡總覺得,他做事總有他的考量,此時興許還不想說,便一直冇問出口。
於是便回過頭來說我自己:「在英國時交往過一個男友,是我的同學,不過回國之前就分開了。」
他點點頭,「明白,洋人都是些勢利眼,你受苦了。」
實際我跟那人分開,倒並不是因為什麼勢利眼,不過一個小姑娘獨自在外求學,家裡雖然給錢,但因為我花銷不懂節製,後麵都是半工半讀,的確吃了些苦。
如今,聽他忽然說了這麼句話,眼睛真摯,言辭懇切,竟覺得心裡熱乎乎的,暖流直湧到眼眶。
他見我眼睛紅了,以為我是提起舊事傷懷,哄了一句:「不哭,往後就好了。」
我冇多講,隻順著他點了點頭,「是啊,往後就好了。」
往後,我們這個小院,一屋二人,三餐四季,出再遠的門,總有個歸處,熬再深的夜,總有盞燈。
再也不用漂著了——孤獨,惆悵,都留在水中,隨茫茫海去,隻驚旅夢,不切鄉懷。
氣氛正有些傷感,唐易昀為了緩和,吩咐屋裡用人:「我們這邊冇事情了,你們也吃飯去吧。」
用人畢恭畢敬,「大少,西院差個人過去剝蝦,那我先去了。」
因著唐文江平日裡不讓彆人進他的屋子,用人們都養在東院,等有什麼事捯不開手,才支幾個到西院去。
桌上還有幾隻我剝好了冇吃完的蝦,本想開口讓她一併拿到西院去,抬眼卻看見唐易昀冷著臉,一時間便把話嚥了下去。
果然,用人剛說完,唐易昀啪一聲摔了筷子,弄出好大的動靜,嚇我一跳。
見慣了他厚著臉皮挖苦人的樣子,這還是第一次見他發火。
「易昀?」我有些傻眼,「這是怎麼了?」
就算是今天平安說了他兩句,他當時冇發作,總不至於這會兒纔想起來。
「他是腳跛了,手也跛了嗎?!」他帶著怒撂下這一句,起身離席。
這話說得可夠難聽的,我坐在那,看用人嚇得直打冷擺子,忙打發她說:「不當緊,你去吧。」
等我回了屋,這人蹺著腳坐在扶手椅上聽唱片,又像冇事人一樣了。
可這事在我心裡算落下了,等有機會,必須得問明白。
第二天,家裡上上下下地忙活,裡出外進全是人。
西院兩人喜靜,在屋裡躲閒,唐易昀去租界上班,隻有我一人坐在院裡看西洋景。
有個女傭分外打眼——人高馬大的,正跟著男人們一起乾力氣活,一扭頭,竟還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女人。
我問屋裡的用人:「哎,那個是誰啊?」
「哦,大少奶奶,她叫阿琳娜,流亡過來的。」
一聽是個俄國名字,我便知道了,她大概是因為布爾什維克革命輾轉逃過來的。
我又問:「她怎麼做的是力工的活?」
「她中國話還是不怎麼會說,細活派給她不方便。」
我點點頭,「要不你讓她到我們屋裡來吧,我看她手腳可真麻利!」
用人麵露難色,對我說:「大少奶奶,她,她會勾搭主子。」
「嘖,人家不過是天生眼睛深邃,真要勾搭,早勾搭了。」我不以為意。
「她,她不是勾搭男主人,是勾搭女主人。」
這我倒是冇想到,起身走過去拍了拍她,問她會不會講英文。
她哀傷的藍眼珠動了動,答我:「會的,夫人。」
我說:「難得遇見會說英文的人,你陪我聊聊天吧。」
這一聊,才知道,她從年少時開始做女傭,第一任主人是伯爵小姐,也是她的愛人,兩人一路流亡到國內,伯爵小姐卻得了癆病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