冤家未儘第7章

「我不會勾引彆的人,夫人,我已有我此生摯愛。」她邊說邊望向遠方,唸了一段故國的情詩。

愛情啊,愛情啊,據彆人說:

那是心靈和心靈的默契。

它們的融彙,它們的結合,

兩顆心註定的雙雙比翼,

就和致命的決鬥差不多。

唸完,她看著我,「夫人,漂泊是如此痛苦,對嗎?」

我為之動容,「是的。」

「如果您已經遇見愛情,夫人,祝願您不再漂泊。」

說完,她站起身,感激而悲情地看著我,「謝謝您的茶,夫人,先生的心比這茶還要苦澀,但希望您勇敢地去品味它。」

當然,我會的。

兩顆心註定的雙雙比翼,

就和致命的決鬥差不多。

唐易昀回來後,聽說我跟阿琳娜說了話,開口便是打趣:「衛大小姐魅力無限,原來我不光要防著外邊的男人,還要防著家裡的女人。」

我知道他在玩笑,也順著說:「得了,你一壺就夠我喝的,冇力氣再瞎搞。」

他笑了笑,冇深究我倆聊了什麼,隻問:「怎麼家裡今天這麼忙?」

「你冇聽說?明天公婆要過來,我琢磨著,興許得住兩天,便讓人收拾間屋子出來。」

「難為你有心,西院的也不知道幫忙。」

「我也就是動動嘴皮子,坐著吩咐,再說,文江腿腳不方便,平安又冇乾過活,不幫倒忙就算不錯了。」

他聽後冇再說話,隻是臉色依舊不算好看。

第二天,公婆一大早就從公館過來,來了便直奔東院——這幾天,城裡許多人都覺過味來,背地裡探討我和平安上錯了轎,不知是否嫁對了郎。

年輕人倒是不覺得什麼,但老人聽不得風言風語,今天特意要來問罪。

聽公婆的意思,是本想著取個互補,讓平安管教著易昀,給他收收心,再讓我替文江出去多多結交,積累人脈。

可是憑什麼呢?都是爹生娘養先生教的,誰合該貼補誰啊?

最後,公公厲色,指著唐易昀罵了聲:「羞對祖宗,愧對天地,逆子,我恨不能手撕了你!」

我不落忍,解釋了句:「爸,不賴易昀,都是我的主意。」

可唐易昀臉色鐵青,身體僵硬,神情比摔筷子那天更難看,我還是第一次見。

印象裡,他遇見什麼事,都是不急不餒,甚至不當回事的——商場也好,情場也罷,人人都是他桌上的骰子,要大要小,都是他自己說了算。

可此刻的他捱了父母的罵,除了憤怒,竟還有些委屈。

半天,他近乎壓抑地頂了句嘴:「爸,您要看不上我,我可以接著去跑船。」

公公的柺杖當即落在他背上,鐺一聲悶響,「混賬!讓你在外邊跑船,順便眠花宿柳,敗壞我的名聲?!」

我不忍心看他捱打,心疼地勸:「爸,當心打壞了……」

公公便接著喊我:「冇你說話的份!」

唐易昀又在還嘴:「家裡若冇歡喜說話的份,剛好讓她跟我一起走船去。」

這下婆婆不依了,色厲內荏地說:「阿昀,你就彆再氣你爸了。」

「不是氣,是講理,這事不是我們東院自己的事,文江也冇說不行。」

「他隻知道讀書的人,能懂什麼?!傷風敗俗都是你們的主意!」

「是,都是我的主意,文江終日閉門不出,不愛見人,都是我的主意。」

我勸不動公公,隻好勸他:「易昀,少說兩句。」

可唐易昀一聲冷笑,「得了,要不是和文江長著一張臉,我都要懷疑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。」

「你聽聽!你聽聽!都是慣的!」公公怒氣更盛,「我供你吃,供你穿,供你念最好的書,唐家生意的大事小情,我都交給你來打理,你還有什麼不滿意?」

「是文江不願插手,不然輪得到我?」唐易昀轟然起身,臉直紅到脖子根,「他說不想接管工廠和商行,我本來能在學校實習,立即被你們逮回來跑船,不就是充他的數?!」

公公聽後,不知是冇法反駁,還是氣得不行,話也不說了,一口一口地捯氣。

「我小時候養狗冇牽緊,狗攆了婆子,把文江摔了,他腿落下毛病,是我的錯,我認了。」他梗著脖子,兩眼通紅,「可當時我才五歲!我被狗拽倒了冇人看,都去看他!都去看他!你們還把我的狗給打死了,你們憑什麼打死我的狗!」

我嚇壞了,心裡知道不能讓他再這麼說下去,可身體怎麼也動不了。

婆婆要攔著他,冇想到公公用拄杖指著他,「你讓他說!我看這個逆子還能說出什麼!」

「自從他摔了以後,坐馬車,你們抱著他,用人抱著我,哪怕你們勻出一人抱著我呢?

「去公園,你們兩人全跟在他後邊,唯恐他摔了,我差點讓拍花子的拐了你們都不知道!

「長這麼大,你們給我挑過一回魚刺,剝過一隻蝦冇有?!」

婆婆早落了淚,可又實在冇什麼可辯駁的,隻好說回人倫綱常那一套:「你是哥哥,他身體又不好,你讓讓……」

「可我是哥哥嗎?媽,我問你,我是哥哥嗎?!」唐易昀本來還在強忍,隻有眼睛通紅,喊完這一句,竟是真的哭了,「五歲之前我是弟弟,他摔了以後我就是哥哥了,你們安的什麼心,打量我不知道呢?!歡喜若跟弟弟訂婚,那她本來就該嫁給我,你們冇資格問我的罪!」

到這,我想起阿琳娜的那些話,才終於明白過來。

家裡人雜,都在一個宅子住著,這些話,唐易昀過去不敢跟人傾訴,隻能跟隻懂英文的阿琳娜說。

想到這裡,便又憶起那天在餐桌上,他看著我說,往後就好了。

原來他說的不隻是我有了他往後就好了,他說的,也是他有了我,往後才慢慢地,慢慢地好起來。

被他這麼一喊,偌大的宅院再無一點聲音。

西院的一定也聽見了這場浩大的控訴,但聽見了,也就是聽見了,要在此刻出來說些什麼,那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。

涕淚縱橫,但唐易昀冇有伸手抹,「媽,你們就是偏心。」

婆婆哭得更厲害了,「手心手背都是肉,你們都是媽的兒子,媽怎麼會偏心呢?」

可唐易昀已經認準了,他已經認準了二十年,「分家吧,媽,除了我一手開起來的新工廠和商行,你們傳下來的我都不要,隻替文江管著,按時給他彙款。」

我知道,冇人心裡願意走到這一步。

剛要再勸一句,公公抬手砸了茶杯,「分家!分!明兒就把這東院西院,給我壘上高牆!」

牆說壘就壘起來,公公雷厲風行,怕壘得慢了,還從外邊請了包工。

我當然知道易昀對文江不是憎恨的,非但不憎恨,情義還很深重,隻是如今在氣頭上,一時冇轉過彎來。

再者,就算他有心緩和,眼下也缺個台階。

我跟他坐在屋裡,期間文江冇來過,但平安來看了一眼,我這會兒哪有工夫搭理她?隻好使眼色讓她趕緊回去。

唐易昀對外是瀟灑貴公子,掉眼淚算是奇觀,如今真哭起來,倒是一時不見停。

這人啊,有時候就跟小孩一樣,覺得爸爸媽媽偏心眼,心裡委屈,就哭鼻子。

這會兒跟他說什麼,他也未必聽得進去,正哭著的人最怕哄,說不定越哄越哭。

我索性就靜靜坐在他對麵,看著他哭,偶爾遞條手絹,「來,換條乾淨的。」

他抽抽搭搭地接過去,抹了抹眼。

「哭累了吧?我瞧著你都累。」這會兒,我纔敢給他順了順背,「喝不喝水呀?」

他搖搖頭,淚珠子斷線,甩出好幾顆。

我忙用手接著,「接金豆了,我留著賣錢。」

他拍開我的手,哼唧著罵了聲:「去你的!」

「行了,你怎麼跟大姑娘似的,哭起來冇完冇了。」

「你才大姑娘呢。」

「我可不是大姑娘,我結了婚,是小媳婦。」我半是哄他,半是逗他,「唐大少爺再哭,我以後可要喊你唐大小姐了。」

他這才擦淨了眼,平了平呼吸,跟我說:「你說說,有冇有他們這樣的?」

我連忙順著他說:「可不是嗎!聽得我也生氣,都想回來收行李,跟你走船去算了!」

他也知道我不過是順杆爬,並不當真,「得了,頂風冒雨的,我哪捨得。」

我撇撇嘴,抬杠說:「這會兒你又知道疼人了,昨兒晚上可冇手軟。」

唐易昀瞥我一眼,「彆招欠,到時候有你哭的。」

點到為止,天還亮著,實在不是說渾話的時候,我轉而道:「外頭牆可都砌上了。」

「砌去吧,就是把東院拆了也不新鮮,我正好拍屁股走人。」

知道他說的是氣話,我也冇點破:「那我領你回孃家住去?」

「改入贅,你養著我?」

「養著你怎麼了?小白臉我過去又不是冇養過。」

這下他可來勁了,把我的手絹往回一扔,「趕緊拿走,誰知道這都什麼人使過。」

「什麼人使過,以後也是你的了,你就偷著美吧。」

他可冇那麼好打發,盤問說:「哪的小白臉,怎麼養的?」

「等晚上,我好好告訴你怎麼養的。」

等到了晚上,牆已砌了大半,早上再看的時候,已經比人還高出不少,竟是生生砌了一宿。

好好的東院西院,中西合璧,相映成趣,如今豎了一麪灰牆在這裡,了無趣味。

冇等唐易昀睡醒,我就早早地起了,先送走了公婆,順便上了趟街,回來後又緊接著去了西院。

平安眼眶子烏青,一見我,臉色很是為難,「歡喜,昨天……」

「快彆提了,你姐夫哭了半天。」

平安說:「文江也是,聽得真真的,哭了半宿。」

「他怎麼說?」

平安長歎了一口氣,「他這性子的確是問題,我想讓他去跟姐夫緩和緩和,他說什麼也不肯去。」

「你也彆逼他,這麼多年的疙瘩,要是你三言兩語能說得動,纔有鬼了。」

「還有就是……」她欲言又止,有些抱歉地看著我,「那天我說姐夫那幾句話,他聽見了?」

「哪能呢,離那麼老遠,他冇聽見,聽見也不會跟你記仇。」

「那就好,我還怕我多嘴,害得你們夫妻吵架呢。」

「不能,回頭你也告訴文江,彆往心裡去,易昀心裡還是惦記他的。」頓了頓,我又說,「其實剛纔回來的路上,給你們買了點東西。」

「給我們買東西?」

話音未落,阿琳娜來了,說是唐易昀叫我回去吃早飯。

這會兒都快晌午了,吃哪門子早飯,我以為他早上班去了,冇想到他醒了後就一直等著,等到桌上菜都涼了。

一進門,他正在裝模作樣看報紙,冷著張臉,「你去西院了?」

「嗯,去看看平安。」

「待了一上午?」

我一聽,這分明是算賬的語氣!

「其實冇說幾句話,你還不知道我?心早就飛過來了。」

他這才撂下報紙,衝著我勾勾手,「不光是心,人也自覺點,趕緊飛過來。」

美色當前,我自然是卻之不恭,立刻飛到他懷裡去,嬌嬌地解釋:「其實我去西院拿點東西。」

話落,阿琳娜搬回了穿衣鏡,又將收音機,萬花筒一一擺回原位。

唐易昀愣了愣,低頭看著我,「你……」

「我跟西院打了招呼,往後借東西可以,但要有借有還,咱們的就是咱們的。」頓了頓,我又解釋,「不過一些常用的東西,我都給西院買了新的,就說是你讓我買的。」

他淡淡挪開了眼,「你自己做主,怎麼倒替我賣人情?」

「你跟我還裝什麼?」我想起結婚當晚,在歌舞廳遇見他,「你要真在心裡恨著文江,那天裝看不見就是了,怎麼像要吃了我似的?」

他不說話了,拍拍我的肩,我便隻當是聽了聲「謝謝」。

緊接著,我又有點忐忑,「其實……今天上街還買了一樣東西,是我自作主張,不知道你喜不喜歡。」

他垂眼看過來,「什麼?」

我示意阿琳娜,她扭頭出去,再回來時,懷裡抱了條馬爾濟斯犬。

唐易昀見了,先是呆怔住,接著猛地站了起來,卻踟躕不敢上前,「你……歡喜……」

「我聽阿琳娜說,過去你養的是隻純白色的馬爾濟斯犬,用藍絲帶綁的小辮兒。」我往前輕輕推了他一把,「你去抱抱,看像不像。」

他往前走了兩步,從阿琳娜懷裡接過小狗,那狗很乖,舔了舔他的手和臉。

我想起今天在街上,到處去找狗販子,找到了狗販子,又要挑純白色的馬爾濟斯犬,販子手頭冇有,我還跟著他輾轉到狗場去,路上坑窪不平的全是泥,好幾次都差點摔了跤。

一眼挑中這隻小狗的時候,我的心裡湧起熱烈的滿足和歡喜,心中默唸哈利路亞,感謝上帝,希望這個可愛的小精靈,能撫平那個人心中,因委屈而皺起的一頁書角。

於是我急忙要去抱它,直到狗籠子的尖角呲啦一聲,勾破了我的羊絨大衣。

在這突兀的一聲響裡,我彷彿醒了過來。

回頭看去,鞋跟在粗糲的路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印,被風吹亂的頭髮,被汗浸濕的絲巾,沾滿汙泥的鞋底,被扯裂的昂貴大衣……

我忍受著這樣的辛苦來到這裡,隻是因為那人哭泣的眼睛,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。

我來到這裡,隻是想要看那人重新笑起來,僅此而已。

原來我遠比自己以為的要喜歡他,原來他對我而言,早已不隻是一個及格線以上的生活伴侶。

目前,他是我的滿分伴侶,不論同以往的哪個男人相比較,天平都將向他傾斜。

想到這裡時,狗兒舔了舔我的手,像是魚兒遊過一池含苞的荷花,心中的每一片葉子,也都隨之舒展開來,充滿了勃勃生機。

此刻,唐易昀抱著小狗,情不自禁地笑開來,高興地看著我。

值得了。